|
第二回《前辈风流追忆里,儿女温柔想像间》
白惊天既是不耐,又是无奈,只得重新坐下。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,细雨下个不止,溪面一片烟。 无数前尘旧梦,顿时如烟似雾,在他脑海中纷至沓来。 依稀记得七岁那年,同样飘着细雨,家园遭遇战火,自己被母亲藏身地窖,侥幸逃脱性命。 从此流落江湖,靠乞讨渡日,期间受过多少白眼,遭过多少凌辱,挨过多少饥寒,经过多少磨难,实是不胜枚举。 天幸得逢恩师,蒙其收录门下,学得一身业艺,方始扬眉吐气。 白惊天一念至此,想到自己闯荡江湖,出人头地,师傅却撒手人寰,鹤驾西去,从此幽冥永隔,相见无期,心下惆怅,不禁黯然。 又想起廿三岁那年,自己游历泰山,结识关中天,二人倾盖如故,在东岳之巅览众山渺小,畅谈人生理想,俱都豪情万丈。 最后商议由关中天筹资运营,自己亲力押运,成立“中原镖局”。 历经重重艰辛险阻,历十四载春秋,始成中原第一大镖局的气候,其中创业之艰着实非易。 然因自己一念仁慈,丧送关中天的毕生心血,实是辜负至友良多,心头又是愧疚,又是难过。 他接着想到事出之由:去夕十月,自己受“武林道”委托,押运五十八万两纹银,以作建设之资与抚恤之用,第一站便乃京师。 也是事有凑巧,自己乘暇登临长城,结交一人,竟是同于年少战乱中幸存的邻村玩伴谢飞越。 言谈得知,谢飞越早岁参军,在边关彭元帅帐下,因军功显赫,已然擢升参将。 其时异族入侵,三月鏖兵,相持不下。 谢飞越此次回京,盖因军中粮草短缺,奉彭元帅将令,星夜驰书朝廷,请求援助。 然而奸臣当道,颠覆天听,圣旨下来,只言“彭卿守御边关,乃国之柱石,功在社稷,还望善重虎躯。”对于援助之事,竟是只字不提。 倘若粮草接济不上,军心浮动,边关不攻自破,届时异族侵入,铁蹄蹂躏之下,生灵涂炭。 自己童年蒙受其害,深知战事一举,哀鸿遍野,民不聊生,不禁激起忧国忧民之心。 其时事态紧急,与谢飞越略一计议,遂用药酒将随行的镖师、趟子手、车把手一齐迷昏,将镖银交付给谢飞越,沿途收购粮草,加急运往边关。 自己东奔西跑,干扰“武林道”追查,为谢飞越争取时间。现在屈指算来,事逾数月,边关粮困之危当解。 虽说此举于己代价惨重,可事关民族大义,社稷存亡,苍生福祉,实是义不容辞。 再想自己虽则背负骂名,为人齿冷,可大丈夫行事,顶天立地,但求无愧于心,倒也不必尽皆求人谅解。 而自己出道江湖廿十余载,行侠仗义,实以此举最为豪壮,不由又是欣慰,又是骄傲。 风向复转,又有少女的歌声,随风隐隐送至,在雨雾中听来,如梦似幻。 他不由想起与青青相识的那幕:三年前护送一批红货到金陵,交接的当晚,货主在秦淮河畔设宴为自己接风洗尘。 席间河面上,泛过一艘画舫,碧纱窗内,灯光亮晶,映着一个少女婀娜的身姿抚琴弹唱。 自己初聆其曲,心神迷醉,竟是不能自己,乘着酒兴,唐突登船…… 白惊天闭上眼睛,回想儿女乐事,心中平和,刚毅的脸色,不禁浮出温柔之色。 随即想到,后来数度聚散,彼此虽无盟约,却早芳心暗许。 自己原拟待得“武林道”押运事毕,便为青青赎还身子,将其明媒正娶过门。 谁知偏偏遇上谢飞越,以至一段美好姻缘,成为画饼,顿时心头大痛。 又想事发之后,自己亡命江湖,与青青音绝讯断,不知安好与否?伤痛之下,渐转担忧。 那边那少年弟子,殷勤地倒了半杯茶水,来回荡洗干净,斟上给师傅。 马腾空接过道:“‘武林道’的出身,想来不用贫道赘言,公子也曾有所耳闻。” 齐天道:“江湖传言,难免失真,自是不如前辈讲来可信。” 马腾空有言在先,只得勉为其难道:“五十年前,龙人武创立‘黄泉阁’,其成立不足数月,我白道便有六户门派,四家镖行,先后遭其洗劫。其手段之凶残,庭户之内,直是鸡犬不留。” 齐天愤然道:“此事在下亦也有所耳闻,至今仍乃江湖第一惨案。如此丧尽天良,人人得而诛之。” 马腾空点头道:“眼看一场除魔卫道之战迫在眉睫,白道七百八十九位英雄好汉,联名上书少林以及我武当两派,请愿以两家为首,在重阳之日共聚太湖,组建一个盟会匡护正义。” 齐天抚掌道:“此举就众家英雄来说,那是人心所向,而以两派而言,亦乃众望所归,惜哉晚辈迟生了五十年,无缘逢此盛会!”说到后头,语气甚是憾然。 马腾空听他对师门大力推崇,不由微生好感,颔首道:“前人盛会,纵只想象,亦也大快平生。” 他呷了口茶,茶水已凉,又吐了出来。那少年弟子见机吆喝,小二刚送来白惊天所点的牛肉,又及时换上热茶。 马腾空喝了一口,接着道:“按理说来,众家英雄如此青睐,此举又与武林一脉的气运,甚至天下苍生的福祉,有着莫大的干连,两派自该责无旁贷。” 齐天夹了一块牛肉,送进嘴里,一边咀嚼,一边说道:“听前辈的意思,其中另有原委。” 马腾空道:“其时少林与我武当,联合峨嵋、崆峒、昆仑、南海、天山、天岳、点苍七派,以及日月星三大奇门,对抗魔教,分身乏术。经由两派掌门商榷,不得已推却,并各遣一名弟子前赴太湖,以彰其事。” 齐天叹息着道:“盖天下壮举,得先经艰阻,始成基业。” 白惊天本来沉陷往事之中,诸般情思不能自己,闻得说话,蓦地一拍桌子,喝彩道:“惜哉此言,当浮一大白。” 但凡嗜好杯中物的人,随时随地,总能找着狂饮高歌的理由。 其时酒已饮尽,白惊天高呼道:“店家,再来五斤大曲。” 过了一会,换了一个披头盖脸的少年,抱了坛酒急匆匆的过来,往桌上一搁,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退了下去。 从来跑堂之人,穿着最得讲究,试想端茶倒水,如若身上脏污,岂不倒人胃口? 白惊天天性豁达,瞥眼之间,只觉背影颇为熟稔,也不多想,倒满一碗,大口饮了。 他酒量着实惊人,姑且不说先前所饮,单就刚才那五斤大曲,除了倒给齐天一碗,剩下的全供他自斟自饮,不仅酒意全无,精神反而更见旺盛。 马腾空接着道:“虽则事出意外,然而群龙已聚,不可无首。别看与会的几百位英雄好汉,武功了得之士大有人在,但要说谁比谁厉害,说来固然难以见得,别人也未必信服。” 齐天假想道:“既然空口无凭,又都争执不休,想来只能手下见真章了。” 他唏嘘着道:“古往今来,惟名动人。此番比斗,可不知要流多少英雄鲜血?伤多少好汉性命?” 一个声音冷笑着道:“妇人之仁,太也可笑。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,那代丰功伟绩,不用人血涂抹?不用人骨堆砌?” 齐天心神一凛,循声望去,见是一位瘦削青年,脸色苍白,眉目阴沉,颇有冷酷之意。 他本要辩驳,待见对方眼眸放光,显然执念极深,不过徒费口舌。 马腾空道:“家师当年曾得掌教的派遣,适逢其会,对于公子所虑,事后说起,亦也深有同感。只是当时形格势禁,除此一途,别无它径。” 齐天恍然大悟。他先前还暗自不解,想马腾空人即是武当高弟,兼有俗家门下第一高手之誉,武林地位何等尊崇,怎甘自贬身份受人驱遣?想是禀承师命。问道:“不知比武有何规矩?” 马腾空道:“由挑战者出题,诸般比斗,并无禁令。只是此番聚会,惟恐被‘黄泉阁’得讯偷袭,是以聚在湖中。经一些智谋之士提议,擂台之设:在中央置一空舟,其余船只分散三丈外,不论回合落水为败。” 齐天击掌道:“此策妙矣。” 贺行云冷笑道:“何妙之有?贺某智拙,倒要请教一番?” 齐天知他耿耿于怀,淡然一笑道:“前辈试想,能凭空一跃三丈,岂乃泛泛之辈?如此在预防那些武功不济又热衷名利之人,耗时争逐的同时,杜绝无谓的牺牲,岂非两全之美?” 贺行云老脸一红,顺手端过一杯茶水。但茶早饮干,只得佯饮长口,心头憎恨愈甚。 一个方脸大耳的和尚,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。公子慈悲。” 齐天回了一礼道:“太师谬誉,愧不敢当。”他想起一事,失声说道:“不妥。” 那和尚以已度人,对人家的菩萨心肠大为心折,闻说不好,脸上跟着露出忧虑之色,急促的道:“何事不妥?” 齐天道:“试问大师,一个武功高强之人,在江湖上是否声名显赫?” 那和尚迟疑道:“武林中卧虎藏龙,不乏闲云野鹤不求闻达的前辈高人。但就江湖而言,武功越高,通常名声越盛。当然,这其中……” 他本待要说“也不乏沽名钓誉、欺世盗名之徒”,及时想到,在一众同仁面前引来,难免给人影射之嫌,连忙顿住。 齐天叹了口气道:“所谓‘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’。一个人的名声越大,想来便越不甘居人后。” 那和尚喟然道:“名僵利锁,皆是无边苦海,惟我佛法力,方可渡之。” 他心念一动,记得佛言“执着是苦”,想自己身入沙门,本应四大皆空,虽说加入‘武林道’乃遵禀师命,总是有碍修行,连忙宣了几声佛号。 齐天道:“与会的英雄好汉,够格竞逐盟主的,想来不会低于三成之数。假若功力相仿,没有个三五百招,怕是很难见出高低。” 那和尚道:“若是棋逢对手,打斗上千招,那也寻常的很。” 齐天点头道:“二百余人逐一上场,就算日以继夜,没有旬月之工,料想难有结果。其时邪魔倡狂,联盟之事,自然越早议定为好。” 那和尚连连点头道:“正是的。” 齐天沉吟道:“再者双方比武,且不说拳脚无眼,即便胜者手下留情,然而当着众家英雄的面,哪怕一招之失,也难免殆羞师门。” 那和尚叹息着道:“都说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身在师门,同光共荣,那也一般由不得自己。许多武林恩怨,便是因着颜面之争,最后演变成了血海深仇。” 齐天道:“那些落败的英雄,既然上了台,料都志在头魁。结果落个灰头土脸,嘴上或许不说,心下想自不岔。如此心生嫌隙,对于联盟的凝聚,只怕大有弊端。” 那和尚钦佩万分的道:“阿弥陀佛。公子高瞻远瞩,让和尚好生佩服。” 马腾空也叹道:“当年家师及一些卓识远见的前辈,洞明其弊,也都均有同虑,只是众口一词,计议已定,这当中别无回施的余地。” 齐天凝神思索,只觉当此情形,委实计无良策,只听马腾空续道:“也是一来天道昭昭邪不胜正,二来合是应了那句‘自古英雄出少年’的老话,率先上场的是一位弱冠公子,复姓东方名无暇……” 他本来倒了碗酒,正待饮下,闻得此言,心神大震,手指一抖,酒水洒在地下的松木板上。“哧哧”有声,竟是腐蚀性极强的毒药。 白惊天只道他被东方无暇的大名震惊失措,想自己当年斗闻其事,亦是心神激荡,当下将自己的酒碗斟满。 因是倒得太急,溅出几点,滴在手背上,触肤有若火烧。 他先前下肚如烧,以为酒烈,至此方自起疑,却也不惧,径自道:“东方大侠技冠群雄,十月下阴山,掌废双护法,剑残四长老,逼迫龙人武签下‘阴山条约’,奠下‘武林道’茂茂基业,如此盖世英雄,小兄弟你酹酒以敬,倒也应当。” 齐天急声道:“白大侠,小心酒里有毒。” 白惊天微微一怔,仰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,哈哈大笑道:“亏欠你们‘武林道’的,俺原本也没想着抵赖。” 那少年弟子插嘴道:“既没想着抵赖,那逃亡万里,却又为何?” “武林道”诸人脸上,满是鄙夷之色。 白惊天不置可否的道:“今日既被你们追上,俺自会悉数还与。只是堂堂‘武林道’,居然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,未免让人刮目相看。” |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