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侠小说－奇侠志 · 绝目

熟冑

时有人言东有山，其下树百株余，亭亭如盖。伐木者常闻铁铮声，进，见一大汉，身长九尺，板肋虬髯，取黑乌石于清泉内铸剑。

中原多游侠，时有一好剑者，名绝，闻之慕名至。天雨雪，寻山下林中，不见踪影。凡三往，见铸剑者赤身立于寒泉冰窟内，持长剑，雾气腾绕，龙吟声声，绝奇之。因以求剑，铸剑者知其族为山中莽贼所屠，遂决然应之。次日雨雪俞大，铸剑者没入山林中，与雾绝迹。十日余，见其携生铁百十斤余，至林中。复十日，得长剑十尺，乌黑如夜。绝以之辟石不开，惊闻其故。铸剑者曰：“此铁乃山中万年之精所成，无寒不见，无志不开，无情不锋。今雨雪月余，寒气入山，此铁乃见；吾至深山十日余，此铁乃开。唯缺一情字。”绝闻之泪下如雨，天寒成冰。啮齿曰：“贼灭我族，誓杀之，吾命何妨？”乃断其左臂，以之铸剑，成。长剑芒射如日，几近夺目。铸剑者以囊之，藏其锋，谓之“绝目”。



绝入贼巢，无人可避其锋，尽屠之。取首级十余，负之山下，惊见林内火起。至，见一鸟，其状如鹤，赤文青质而白喙，衔火投于铸剑者处，尽焚之。绝持剑至，挥砍其爪，未果，几为之所擒。林焚大半，乃翩翩而去。


绝于灰烬处寻得铸剑者，体为灼伤，皮肉尽出，几欲绝息。铸剑者有母年七十余，为火所噬。闻之痛哭欲绝，言曰 ：“此兽谓毕方也，乃树木精灵所化，因山下居民多伐林木，怨气所致。近日火灾盛行，多因之起。吾遭难，体伤大半，无力除害，望君为之。”乃取绝目，剑锋已缺，铸剑者投之炉中，几无复原，奇之。是夜，铸剑者梦山神，谓曰：“君乃此山守金之神，今阳间数尽，可速来归位。”铸剑者曰："奈何母为灾兽所焚，养育之恩，无以为报，此兽久居山中，必复来之。"山神曰：“剑锋已缺，可取人目修之，以此剑可灭毕方。”梦寐，言之于绝，绝曰：“君若舍目，吾当粉身碎骨誓灭此兽。”铸剑者乃自取其双目，投入火炉，剑锋乃合。出水，见一红色大斑于剑刃上，形若双目如炬。铸剑者闻之叹曰：“成矣，吾当归位。”言毕气绝。绝厚葬之。

而后取铸剑之火，日夜焚木于山下。月余，一深夜毕方复至，见绝持长剑立于山下，气色不变。毕方以火噬之，绝以身形避之。毕方乃立高木上，俯冲欲以爪擒绝。绝举长剑拒之，忽见剑锋红色大斑芒射，夜空如昼。毕方一足见缺，长鸣数声，飞入山中不见。绝惊魂余，见长剑红色大斑徐徐淡之，若目合，乃知铸剑者可瞑目矣。因取剑囊囊之，亦入山中不见。

次日晨，伐木者入林中，见一大鸟栖于山下，缺一足，乃毕方也。其目光如炬，鸣声如钟。伐木者不敢前，远敬之。此后山下居民自种植树木，修缮山林，只取枯枝败叶为柴，此鸟乃不见。众皆称奇。有书生游历四方，路此山下，谓人闻之，著游记《山林异志》之中，今方闻此故也。


明末多盗，济州尤甚。盗每掠肆，民失财命者，不可胜算。邑宰忧之，使使告京，数月不得见。归而与宰谋曰：“今上湎于酒色，没于谀奉。致于忠者隐野，宄者靡逸。而欲求四海无盗，其能至哉？”宰曰：“然，且为之奈何？”使曰：“吾尝闻一隐士，以黎庶为务，天下为任，齐鲁咸称其德。又交游千里，四方豪彦尽慕，欲从之者甚矣。何不延而谒之，安此盗患。”宰曰：“非吾不取之，恐彼不詹，使吾羞耳。”使曰：“君何其愚也。今会盗患，存亡须臾。不谒则必殁，谒之庶几存矣。岂可以己之私，而使民之苦也。”宰乃止，诘日而谒之。
适其门庭，则绿筠逾垣，好鸟相呕；松柏竞翠，柳亸杨直；藩之花间，游蝶翩翩；畴之禾杪，螽斯振振。宰方出辇，一伧人已迎之。伧人揖礼毕，乃曰：俟君久矣。”宰奇之。伧人导宰入舍，一老儒起而谢曰：“君患吾已知之，请献一人，必解此菑。”宰益奇之。老儒乃扣几三下，一剑士徐徐而至。宰窥剑士，则一五尺男，容貌颇陋，腰剑歪倾，口衔腐草，甚不端正；亦不礼宰，言出多讽。宰不怿曰：“壮士能何？”剑士笑曰：“能饮斗酒！食全牛！"宰益不怿，曰：“能剑否？”剑士曰：“愿试之。”剑士乃拔剑舞，稍舞，剑堕，复舞之，又堕，凡十剑皆堕。剑舞毕，乃曰：“此剑天下无对者也。”宰怒欲去。老儒知宰意，叹曰：“世人视瑰为废者多矣！"宰不能决，欲行旋休，终客剑士，载之偕归。
其间无事，剑士钝显，惟喰饮异常人。宰常使人阴窥其行，知其非善，稍稍轻之。后三年，盗屡寇济州，幸邑民戮力保之，虽财命失者愈多，而终保其城。然剑士未出绵力也。再二年，盗举三万，恃势拔城，民浴血操戈，亦不能守而困兽犹斗。三日城破，盗欲屠民。欻然一人窜出，视之乃剑士也！但见剑士拔剑，陷于盗群，盗皆举刀斫之，剑士或避或伏，不损分毫。惟见其剑如冷霜，瞥若赤兔，众盗莫能当其锐也！盗见其勇，惴惧而退。及其归也，亡者十九。
宰抚民毕，与剑士曰：“向者钝木，今者剡锋，何至斯也。”剑士曰：“曩者与蜀中神力士格，力殚气竭，非五载不可复。非不欲战，洵不能战。今者气力尽复，故可一战覆之。然今军民亡者，虽非我亡，皆我之过也！我若非恃勇与神力士争，则军民何以至此难哉！是我之罪也！”言罢泪下，五日不休。
宰自战后，待之如亲。一日与游，饮于丹亭。剑士见夕曛且西，不觉吟曰：“江山曛红远，碧草如昨年。若无匹夫事，奈何恨苍天。”宰知其思昨，欲劝解之。乃购美酿，与之销愁。两人相酌，不觉已醉。待宰酒醒，剑士已杳，不知其所之。
后宰官至兵部，闯贼是时势大，迫于京师。宰告上剑士事，上悦敕访之，未果明亡。